“淡化GDP考核，突出結構調整”，是最近發改委等部門化解產能過剩出臺新舉措的核心。就在11月4日，發改委、工信部等在聯合召開的落實國務院關于化解產能嚴重過剩矛盾指導意見電視電話會議上透露，2015年底前全國將淘汰煉鋼和煉鐵產能各1500萬噸、水泥產能1億噸、平板玻璃產能2000萬重量箱；各地還將取消過剩產能行業用地優惠政策等。

昨天，我們以長島為樣本管窺并思考我國人口政策的未來走向；今天，我們將目光投向“調結構”。10月中旬，《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對鋼鐵重鎮唐山展開樣本調查，試圖通過唐山市在落實5年削減4000萬噸粗鋼產能任務前期，政府、企業的態度和行動，探索未來我國在削減鋼鐵產能、調整經濟結構中可能面臨的問題。

在今年環保部公布的“重點區域和74個城市空氣質量狀況”中，按照城市空氣質量綜合指數評價，河北省唐山市位列空氣質量相對較差的前5名。作為北京周邊的鋼鐵產量大市，唐山市過億噸的鋼鐵年產量已經成為了京津冀大氣污染防治的一道障礙。

今年9月，國務院發布《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給京津冀地區大氣污染治理下達了最嚴要求，到2017年，PM2.5比2012年下降25%。

隨后，河北省政府配套出臺的《河北省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實施方案》提出，初定2017年比2012年全省鋼鐵產能削減6000萬噸，到2020年再削減2600萬噸。根據《河北省削減煤炭消費及壓減鋼鐵等產能任務分解方案》要求，到2017年底，唐山市凈壓減粗鋼產能4000萬噸，河北省鋼鐵產能削減重任將有一半落在唐山。

目前，雖然唐山市的削減指標還未落實到對應企業，但是，《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走訪多家唐山市具有代表性的鋼鐵企業后發現，企業對于削減產能的態度并不積極，大多數企業負責人指出，“企業在未來并沒有削減產能的計劃”。

企業不賺錢 但也不會減產

唐山市北站位于豐潤區，離唐山市區大概有十幾公里的路程，在這條道路上，最常見的是各種滿載貨物的大卡車，即使到了晚上九、十點鐘依舊穿梭不息。據當地人介紹，這些大卡車上裝載的基本上都是鋼材或鐵礦石，為當地鋼企進行材料運輸。

即便如此，繁忙的市場并不能掩蓋我國鋼鐵產能嚴重過剩的現實。

今年4月，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院長李新創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就曾表示，截至2012年底，中國已建成粗鋼產能9.7億噸，另有在建項目產能約2200萬噸。總體來看，鋼鐵過剩產能高達2億多噸。

產能過剩帶給鋼鐵企業最直觀的反應就是市場低迷。來自唐山市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12年，黑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利潤比上年度增長了-60.8%。

在當前鋼鐵產能嚴重過剩，鋼鐵市場相對低迷的環境下，削減鋼鐵產能應該不難辦到，尤其是對于以鋼鐵作為支柱性產業的唐山市來說。但是，記者實地調查中發現，實際情況并非如此。

唐山天柱鋼鐵集團有限公司綜合部副部長王延昭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現在鋼鐵企業不好過，產品價格比2008年時縮水一半，鋼鐵行業形勢很嚴峻”。但他也表示，政府一直在限制鋼鐵企業的快速擴張，近年來，企業鋼鐵產能一直保持在每年200萬噸的規模，沒有大幅變化，未來也沒有削減產能的計劃。

唐山國豐鋼鐵有限公司總經辦主任佟林德說，“在產能控制這一塊，目前政府還沒有下達具體的任務，但我們也沒有減少產能的計劃”。記者隨后走訪了多家唐山當地的中小型民營鋼鐵企業，得到的答案幾乎如出一轍，均沒有削減產能的計劃。

唐山鋼鐵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作為唐山市鋼鐵企業“龍頭老大”，未來在削減鋼鐵產能問題上或許也不會有太大動作。該公司對外宣傳科科長孫學君對記者說，經過多年的發展，唐鋼的鋼鐵年產量在1600萬噸左右，目前已經達到了合理的配置區間，未來公司并沒有計劃對鋼鐵產能進行調整。

對于在市場環境壓力下，企業堅持不削減產能的動機，一位民營鋼鐵企業負責人表示，“保持現有規模生產企業不盈利，但是一旦減少產量，企業可能將面臨虧本”。這應該能代表當地業界的聲音。

4000萬噸產能削減難度極大

按照河北省鋼鐵產能削減規劃，初定2017年比2012年全省鋼鐵產能削減6000萬噸。具體分配到唐山市的任務是，到2017年底削減粗鋼產能4000萬噸。

承擔河北省一半以上鋼鐵產能削減任務，唐山市面臨嚴峻的形勢。一位當地官員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坦承，唐山市政府壓力很大。

實際上，為了摘掉空氣質量相對較差城市的“帽子”，今年以來，唐山市政府在節能減排上做了大量工作。

據了解，今年5月30日前，唐山市全面關停涉及鋼鐵、焦化、礦山、水泥、造紙、塑料、電鍍等多個行業的199家嚴重污染企業，8月份第二批又取締關停73家重點污染企業。

實施了一系列更加嚴格的“自選動作”措施，啟動了城市中心區9家污染企業的搬遷改造；按照國家環保部規定期限，提前3年完成鋼鐵企業燒結機脫硫工作任務；對鋼鐵、焦化等高耗能行業實行差別電價和懲罰性電價等。

此外，上述官員還表示，最近幾年受鋼鐵市場形勢不好影響，唐山地區很多個人經營的小型鋼鐵企業已經在市場的淘汰競爭中關閉或轉行。

經過政策和市場的雙向調節之后，唐山市的小型鋼鐵企業和一些不符合要求的鋼鐵企業基本上已經被關停或者搬遷。該官員稱，唐山市現在最小的煉鐵高爐都要求達到400立方米級別。

很明顯，在經過前期規范、淘汰之后，未來5年還將要承擔煉鐵產能2800萬噸、粗鋼產能4000萬噸的壓減規模，對于唐山來說，如何找出鋼鐵產業的削減空間難度更大。

佟林德認為，下一步唐山市如果需要繼續淘汰鋼鐵產能，或許可以從提高準入門檻、環保標準、能源利用要求等方面著手。

轉型升級面臨諸多掣肘

唐山市是鋼鐵大市，卻非鋼鐵強市。據《唐山市2012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公布的數據顯示，2012年，唐山市鋼鐵業增加值993.97億元，粗鋼8107萬噸，鋼材8895萬噸。但是，記者在調查中發現，能夠生產高端鋼材的企業并不多見，能夠由單一生產鋼鐵轉向鋼鐵產業鏈延伸的企業更少。

2013年6月，投資42億元的唐鋼集團高強汽車板項目正式開工，據介紹，唐鋼的鋼鐵主業將延伸到產業價值鏈最高端，同時，將改變唐山作為鋼鐵大市只能生產中低端鋼鐵產品的現狀，成為唐鋼集團實現產業轉型而走出的重要一步。

然而，對于唐山市眾多的民營企業而言，轉型卻遭遇了重重困難。即便是在民企中較有影響力的唐山國豐鋼鐵有限公司，在涉及企業轉型問題上，也感到了較大壓力。據了解，該公司正計劃將鋼廠從唐山市區搬遷到唐山豐南的沿海工業區，通過搬遷建設新廠區，新建、新上一批設備，進行產品結構的調整，實現企業的轉型發展。

有鋼鐵行業資深人士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指出，我國鋼鐵行業具有大投入、大產出和勞動密集型特點，企業搬遷將涉及設備搬遷、新建及土地購置等眾多問題，一般性企業搬遷、新建費用就會達到幾百億元。

為什么要選擇這種相對復雜的方式進行企業轉型呢？

選擇搬遷是從設備、區位、市場等綜合因素來考慮的，佟林德解釋，“鋼鐵企業的轉型，資金是一個大問題，另外還需要有對應的項目支撐，沒有這些，談企業產品結構轉型肯定是騙人的”。

在當前我國整個鋼鐵行業市場不景氣，企業融資難、融資成本高的形勢下，企業有多少自有資金、能否找到合適的支撐項目都是大的問題。佟林德說，“我個人認為在轉型升級過程中，（鋼鐵）企業的壓力非常大”。

此外，一些鋼鐵企業在轉型過程中，依舊存在著很大的盲目性。上述鋼鐵行業資深人士表示，現在鋼鐵企業都在談調結構、轉型升級，但是，企業自身轉型的方向在哪里？應該調整到什么程度合適？“既要考慮生存問題，又要考慮資金問題，還要考慮發展問題，行業還只是出于初級的摸索階段”。

唐山官方：

市場作用更明顯 結構調整不能“一刀切”

近年來，唐山市在加快落后產能淘汰、關閉小鋼鐵企業等問題上取得了較好進展。但是，作為全國的鋼鐵重鎮，在分擔了未來5年全國近一半的鋼鐵產能削減任務后，當地政府仍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唐山市調查過程中，唐山市委宣傳部對外宣局對外聯絡處副處長于洪偉稱，唐山的產業結構調整，不是靠行政命令“一刀切”就能實行，每個鋼鐵企業都涉及到眾多職工，包括很多的民生問題。

“具體方案”尚在研究

唐山市環保局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針對國家和省里有關削減鋼鐵產能的文件，唐山市也將配套出臺一些政策，落實具體的情況。

然而，如何落實如此巨大的鋼鐵產能削減任務，對唐山市政府來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于洪偉表示，“國家和省里面的要求剛下來，唐山市的相關職能部門具體怎么落實這個任務，可能都還只是處于研究的階段”。

唐山市目前沒有出臺詳盡、具體的削減任務分配。上述工作人員說，“環保局現在只是執行國家要求，產能涉及到發改委、工信部門”。隨后，記者試圖就鋼鐵產能削減的任務的分配問題，采訪唐山市發改委和唐山市工信局，但是，兩個部門的辦公室人員均以領導不在、領導下去督查工作等理由拒絕。

實際上，據記者了解，在今年10月初，唐山市環保局已經向唐山市委、市政府提交過一個針對當地的大氣污染防治行動實施計劃，但是沒有通過。

更應發揮市場作用

唐山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政府官員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近年來，唐山政府本身也意識到唐山的發展需要轉型，鋼鐵、水泥等重工業比重太大對以后的發展不利。

該政府官員介紹，實際上，唐山市現在每一段時間都有鋼鐵企業關停、關閉，一些企業關停一般是主動行為，主要是由于不掙錢，還有一些是政府對小鋼鐵企業的淘汰和整改。

記者在唐山市走訪調查中發現，接下來的削減鋼鐵產能任務將不得不落在一些大中型鋼鐵企業身上，削減難度也在加大。

上述政府官員認為，前段時間，政府主管部門對有關鋼鐵企業進行調查，企業更多地是從經濟市場來考慮自身的產能大小問題，有的企業提出產能過剩并不是刻意造成的，有很多市場的因素在里面。

采取怎樣的措施才能更好地去消化如此巨大的產能削減任務呢？于洪偉解釋，如果是行政命令的“一刀切”，將會存在一些問題，據了解，企業都是希望多以市場經濟手段來實行調整。

于洪偉列舉了唐山市幾個民營鋼鐵企業轉型的例子向記者表示，不難發現，這些企業都是在市場的導向下實現轉型或者轉產，而非行政文件要求或法律要求。

鋼企顧慮：

削產能涉及面廣 員工安置任務難

唐山市的一些鋼鐵企業負責人對于唐山需要在未來削減4000噸的鋼鐵產能感到吃驚，同時，也對如此大規模的產能淘汰提出了質疑。

一位負責人表示，“我們企業年產能200萬噸，擁有4、5千人，以此規模來算，削減4000萬噸產能帶來的職工安置問題，將成為落實任務中最大的難題之一。

削減產能涉及面廣

唐山地區鋼鐵生產企業從2000年的100多家發展到如今的400多家，從事與鋼鐵行業相關的企業有幾千家，直接、間接從業人員達百萬以上。

2013年10月，唐山市委宣傳部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提供的資料顯示，近年來，唐山市經過一系列的產業結構調整，使得鋼鐵產業占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在5年間下降了22個百分點，但即便如此，唐山市規模巨大的鋼鐵產量仍然是不爭的事實。目前唐山地區內共有144座高爐，年產能1億噸，因多種原因導致開工不足，實際產量大約9000萬噸。

一位大型鋼鐵集團的相關負責人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現在唐山市鋼鐵企業的產量規模大小與企業職工人數的關系，大概是200萬噸產能規模的鋼鐵企業擁有職工4000人左右，以此類推。

那么，整個唐山鋼鐵企業所容納的職工總數大概是20萬人。按照河北省分配給唐山市的產能削減要求，到2017年，凈壓減煉鐵產能2800萬噸、粗鋼產能4000萬噸。壓減產能就預示著企業要分流要重新安置。

“實際上，在市場中，任何一個行業或產業都不可能絕對獨立運行，鋼鐵產能的削減帶來的影響面或許更廣”。唐山市一位民營鋼鐵企業負責人表示。

企業自行安置員工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在調查中了解到，對于取締、關停，帶來相關企業職工的安置問題，基本上依靠企業自行解決。

唐山市委宣傳部提供的資料顯示，進入“十二五”以來的兩年時間，該市先后淘汰落后產能鐵163萬噸、鋼1032萬噸、水泥2898萬噸、焦炭145萬噸、造紙65噸。從數量上看，鋼鐵產能前兩年的實際淘汰規模和未來五年需要完成的削減規模存在著明顯的差異。

有當地鋼企表示，前幾年也淘汰了一些落后產能，當時是采取對員工分流的方式，淘汰產能之后，主要是把拆除落后產能的多余人員補充到企業其他崗位。

值得注意的是，被唐山市淘汰的鋼鐵企業主要是依據國家工信部淘汰落后產能的要求，淘汰的都是一些小型的民營鋼鐵企業，或者是一些大型鋼鐵企業的小部分產能，所涉及的員工數量有限，企業有一定分流消化的能力。一旦出現集中大規模的產能削減工作，這種內部分流消化或將難以解決，尤其是對于一些存在編制問題的國有企業。

人物訪談

企業偷排每噸可省130元

在河北唐山市郊一家鋼鐵企業門外的道路上，滿載鋼材的貨車來來往往。

進入企業的廠區，路面清潔，空氣清新，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這是一家鋼鐵產能百萬噸的廠區。

在對外的宣傳中，該公司在環保的投入上已超過數十億元。在公司的眾多員工看來，這家企業已經尋求到了最經濟的發展模式。

面對著唐山承受削減4000萬噸鋼鐵產能的要求，作為唐山市眾多鋼企中的一員，它有著什么樣的心聲表露？

10月25日，《每日經濟新聞》（下稱：NBD）專訪了這家企業的負責人（化名嚴為）。

企業減排每噸成本130元

NBD：鋼鐵企業行業一直被認為是影響環境的重要污染源之一，公司是如何做到清潔、綠色生產的？

嚴為：改革開放30多年來，鋼鐵市場從供不應求，到供大于求，進入了市場的轉型期，轉型升級是企業獲得生存發展迫在眉睫的要求，不僅是國家的節能減排產業政策約束，更重要的是，不轉型升級，企業未來將沒有生存空間。

在環保設備上我們采取的是高標準、高要求，從2008年以來，我們公司在節能減排上投入數十億元，這只是設施建設投入，還不包括生產過程中的設備運行成本。

NBD：環保設備投入多、運營成本高，是很多企業偷排和環保設施不正常運行的原因，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嚴為：民營鋼鐵企業前幾年發展得好，是因為不用在節能減排上進行資金投入，只尋求量的增長。現在很多民營企業發展艱難，一方面是節能減排政策的約束，一方面也存在著管理水平不到位的問題。

目前我們所有節能減排處理設備的運營成本是每噸鋼鐵130元至140元，如果沒有運行節能減排設備，每噸鋼多130多元的利潤空間。

民營企業是考慮到環保設備的投入和運行需要成本，所以偷排和環保設施不正常運行，作為企業一方面是考慮到排放必須達標，另一方面想從轉型升級的角度出發，把治理污染變成效益，對污染物進行回收再利用。節能減排的背后實際上是有效益的，污染排放實際上是對資源的浪費。

讓市場決定產能

NBD：從鋼鐵企業來說，節能減排帶來的效益的規模有多大呢？

嚴為：近年來，我們在資源循環利用上取得了突出的成績。比如說，鋼鐵企業是用電大戶，我們通過回收一些原來放散的煤氣、壓力蒸汽用于發電，現在利用二次能源實現自發電占到我們企業用電總量的75%以上；通過對污水的循環利用，自循環率高達90%以上。

總體來說，通過節能減排、資源回收利用的方式，平均能給每噸鋼帶來100元錢的效益。

NBD：您如何看待我國鋼鐵產業產能過剩的問題？國家削減鋼鐵產能對企業的發展有哪些影響？

嚴為：國家現在要求壓縮鋼鐵產能，原因是很多企業達不到綠色生產，影響了市場供需，占用了資源而沒有利潤。

具體到每一個鋼鐵企業，只要是符合國家的產業政策，只要是綠色制造，能夠承擔社會責任，具有利潤空間，應該鼓勵這樣的企業存在。

NBD：從企業未來的發展上來說，您希望政府做些什么？

嚴為：希望政府在制定嚴格的政策之后，應該完全交給市場執行就可以。國家只要管住競爭領域的條條款款，嚴格把關，企業擁有多大產能，應該讓市場來決定。

國家在鼓勵環保發展方面應該給予一些政策，讓企業想主動往環保上發展。企業有好處了，必定會往這個方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