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高爐——削減鋼鐵產能背后的行業邏輯

削減產能，中國鋼鐵產業最熱門的話題，每一次提起都會引來一片支持之聲。在全行業多年難見盈利的情況下，噸鋼效益不如一瓶礦泉水的現實讓這個行業無比尷尬，問題在于，從身上割肉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的，“憑什么縮減我的產能？”這樣的問題曾經讓有關方面進退維谷。

這一次，從河北，從唐山開始，雷聲大雨點小的現象正在慢慢改變。11月24日，以唐山市的唐山興業工貿有限公司高爐爆破拆除的一聲巨響為起點，河北省集中壓縮唐山等地8家鋼鐵企業的680萬噸過剩煉鋼產能行動正式展開。

無論是政府眼中的“攻堅戰”，還是鋼廠老板認為的“做樣子”，在唐山，在河北，甚至于中國鋼鐵行業，縮減產能背后的博弈與產業邏輯變化，正慢慢開始。

拆除的高爐

當在電視畫面中看到高爐燒結機煙囪在爆破聲中轟然倒地時，王韜的第一個想法是，“動真格的了？”

11月24日，一個天氣不錯的日子，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唐山市有關方面做好了充分準備：各級領導到場、媒體長槍短炮、消防水車嚴陣以待。

上午10時，隨著一聲令下，唐山興業工貿有限公司院內一座450立方米的高爐爆破拆除正式開始，巨響過后，塵土飛揚，半分鐘之內轟然倒塌的煙囪，宣布了這家鋼廠的命運走到了盡頭。

外人觀念中，除了那場地震浩劫之外，唐山并不是一個處在聚光燈下的城市，在中國鋼鐵生產歷史上，這里是一個無法跨越的點，包括此次大規模拆除。

“唐山有幾百家鋼廠，大家多少還是有點接觸的。”作為唐山豐潤區一家產能達到300萬噸的民營鋼廠負責人，雖然此次拆除行動與其企業無關，消息的出現，仍然有些出乎王韜意料。

興業公司一位現場留守人員介紹，早在10天前就有人來高爐邊進行爆破前的各項工作，當天上午從6點多就開始準備，10點鐘正式爆破，“不到半分鐘，煙囪就沒了。”與此同時，分別位于開平區和灤南縣的另外4家鋼鐵企業共8座高爐、15座轉爐也開始集中拆除。

這是化解鋼鐵產能的“周日行動”，這只是開始，后面的任務還有很多。唐山市政府一位人士告訴新金融記者。

在這次集中拆除的鋼廠名單上，興業工貿有限公司、眾業不銹鋼有限公司、申唐不銹鋼制品有限公司、鵬程實業有限公司等企業有著共同特點：民營、規模小、靠近市區、停產半年以上。

“拆除行動之前，這些企業都已經停產了，并且基本都屬于中小鋼廠。”掐滅手中的煙，王韜說，“政府這次算是下了決心，但到底結果會怎樣，難說。”

事實上，對于唐山來說，這樣的淘汰已經不是第一次。今年以來，唐山市政府下發通知，已經有300多家嚴重污染企業及落后裝備列入關停取締計劃。在此次集中拆除行動中，唐山被拆除的高爐涉及煉鐵產能362萬噸，15座轉爐涉及煉鋼產能620萬噸。按照一般水平測算，每年可因此削減煤炭消耗量270.8萬噸，減少二氧化硫排放量6950噸，減少氮氧化物排放量7657.4噸，減少一氧化碳排放3.2萬噸，減少煙塵排放2.71萬噸。

“這是我省化解過剩鋼鐵產能的一次集中行動，也是唐山開展大氣污染防治攻堅行動的又一力舉。”當地媒體這樣報道。

“此次符合標準的450立方米高爐也被炸毀，表明了唐山化解過剩產能、整治大氣污染的決心。以往企業被關停沒多久又‘死灰復燃’，這次唐山邁出實質性步伐，徹底將重新開工的可能性消除。”唐山方面這樣解釋爆破拆除的根本原因。

英國伯明翰、美國匹茲堡、中國攀枝花，在世界鋼鐵生產歷史上，都曾經將鋼都的帽子戴在頭上。相比這些地方，唐山更愿意做無冕之王，十多年的快速沖刺之下，唐山鋼鐵生產能力世界第一的榮譽其實早已存在。此次拆除鋼廠規模之大，風向標的作用也開始顯現。

不在意的老板

與政府積極主動的態度相比，此次被拆除鋼廠的老板，大多保持了沉默。在記者通過多方聯系之后，取得一位被拆除企業負責人的聯系方式后，對方在電話中對此次拆除的態度是“無所謂”。

“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唐山鋼鐵業最主要的是依靠民營企業在開疆辟土。”王韜告訴新金融記者。“現在唐山支持大企業，民營企業壓力很大，并且這次拆毀的也基本是民營企業。”

多位當地人士向新金融記者表示，此次拆除的8家企業的高爐中大部分已經停產很久，所以對實際產量并沒有太大影響。其中400立方米以下高爐是國家產業政策規定早就應該拆除的，而造成這些鋼廠停產大部分是市場的倒逼，是企業遇到經營資金等各個方面的問題，并非環保政策出臺而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工廠已經停產了，當然不會有什么排放，有些數字更多的是紙面上的，真正的壓力是后面那些還在生產的鋼廠的調整和拆除。

業內人士介紹，包括唐山在內，很多鋼企幾年前就被工信部列入淘汰落后產能鋼鐵企業名單，被要求拆除小高爐。而實際情況卻是，老高爐拆掉后新建了更大的高爐，產能反而比之前增加。據國家統計局統計，2006年至2012年，累計淘汰6300萬噸產能，新增鋼鐵產能卻達4.4億噸。

此次唐山拆除的設備，既有落后鋼鐵產能，也有符合國家產業政策準入條件的既有產能。以唐山興業工貿有限公司為例，被拆除的高爐容積為450立方米，完全符合國家產業政策，但因其緊鄰市區，為了改善大氣環境，于今年5月被關停。

11月27日，新金融記者實地調查注意到，此次被列入拆除名單的唐山開平區半壁店村西的眾業不銹鋼(當地人稱為半鋼)，空曠的廠區內僅有幾名留守人員在無聊地打發著時間，工廠標牌早已消失不見，如果不是當地人帶領，很難在鋼廠眾多的開平找到這家企業。

在此次行動的主角興業公司內，一名留守人員抱怨，“盡管是私企，我也為國家做過貢獻，如今干了20多年反而失業了，政府應該給我們這些失業員工一個說法。”這位員工對未來生活只有一聲嘆息，“我們想要些失業費，找老板肯定要不來，希望政府能出點。我們不會獅子大開口，只希望政府能做個姿態，給一點寬慰。”

在申唐公司內，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臨時負責人抱怨，“我都提出8回辭職申請了，上面不批準，只能在這守著。”其公司產權所有人早已舉家移民加拿大，對于企業是否被拆除并不關心。“老板早都賺夠錢不把廠子當回事了。”而在其落滿灰塵的辦公桌上，新金融記者發現一封法院的裁決書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與普通員工們不舍與無奈相比，鋼廠老板們表現了更多無所謂的態度。“鋼廠確實賺錢了，投資已經回來了。”

唐山鋼鐵行業人士認為，這次高爐拆除只是表明當地的一種姿態，象征意義更大一些，說明政府會義無反顧地執行政策。“關停是硬任務。”唐山發改委產業協調處處長卞明江介紹，如果不削減過剩產能，誰都活不下去，這個過程中會有陣痛。“政府不會拆完就了事，后續的工作還包括場地清理、債務處理、員工安置，人社局正在討論相關方案。”

唐山喜與憂

“唐山是一座以煤而建，以鋼而興的城市。”現在的唐山人仍然這樣描述自己的城市，“哪家沒有幾個和鋼廠有關的親戚朋友。”

在鋼鐵產業里，有著這樣一個玩笑，世界上有三個地方鋼鐵產量達到1億噸：中國、中國河北、中國河北唐山。在世界鋼鐵歷史上，產能達到1億噸的城市只有一個唐山。

唐山官方提供的數字是，產能1億噸、產量8100萬噸，而2012鋼鐵產量世界排名第三的美國產鋼8144.2萬噸。

依靠鋼鐵工業為依托，重工業一直是這里的絕對支柱產業。從更廣闊的范圍來看，中國的第一臺蒸汽機車、第一桶機制水泥、第一件衛生陶瓷、第一條標準軌距鐵路都誕生在唐山。

現在的唐山依然是中國鋼鐵的主要產區，這里有豐富的鐵礦石儲量、體系齊全的鋼鐵產業和眾多成熟的冶煉工人，這些唐山發展鋼鐵產業的優勢，在上世紀90年代之后被當地民營企業加以利用，民營鋼鐵在2000年之后迅猛增長，并將產能逐漸推高到了億噸的規模。

鋼鐵曾經是這里的驕傲，只是現在，驕傲開始逐漸的褪色。“唐山是鋼鐵大市，但不是鋼鐵強市。在當前嚴峻的宏觀經濟形勢下，唐山的鋼鐵產業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拐點，正處在轉型期、過渡期和陣痛期。”2013年夏季就任的唐山市市長陳學軍坦誠現在面對的困難。

2000年為起點，唐山鋼鐵業開始邁入快速發展時期，民營鋼鐵廠異軍突起，遍地開花。2002年末，唐山的鋼鐵規模總量是1200萬噸，到2003年年底，這個數字變成了2100萬噸。一年之中增長率超過70%。這樣迅猛的發展速度，在當時也曾經讓行業感到了恐懼。2003年12月23日，國務院辦公廳下發了《關于制止鋼鐵、電解鋁、水泥行業盲目投資若干意見的通知》，其中給鋼鐵投資建設項目重新設定了一系列最低條件，但是這并沒有阻礙唐山人投身鋼鐵產業的熱情。

伴隨著唐山鋼鐵產業發展的是不斷推出的限制政策和措施，但在市場的強大力量下，眾多措施并沒有顯現出應有的威力，唐山鋼鐵產能一路攀升，直至達到了今天的規模。

糾結中成長

作為一個因為鋼鐵而興盛的城市，有人曾經這樣形容唐山前幾年的繁榮景象：只要建鋼廠，傻子都賺錢。

也許從這樣一個側面可以近距離了解鋼鐵給唐山帶來的財富，滿街隨處可見的豪華汽車之后，在全國范圍內，唐山是第一個采用最新款帕薩特作為出租車的城市，黃色的涂裝是這里最新的風景。

王韜認為，在2000年以后唐山民營鋼鐵產業的迅猛發展，其實是產業正常發展的必然結果，與國家經濟整體走勢有關。“民營資本在完成資本原始積累之后，才進入這一行業。”

這一點，得到了政府方面的認同。唐山發改委相關人士介紹，在當地最初投入是噸鋼3000元左右，一家年產10萬噸的鋼廠基礎投入至少要到3以億元。“在2000年之前有誰能拿出這么多資金？即使銀行貸款也很難。”

巨額的資金需求，使得唐山地區鋼鐵產業在整體發展水平上并不平均，既有處于技術領先位置的企業，也有不少是落后產能。“大家的起跑線并不一樣，有的一開始起點就很高，有的則差一些。”大家拼的主要是管理水平和綜合成本。

無論水平如何，2000年那批鋼鐵企業共同的特征就是：賺到了錢。在當時，一般情況下，投資鋼廠在五六年即可以收回全部投資，“1992-1995年，2000-2003年，2005-2007這些年頭都很繁榮，之后的情況就開始下滑。”唐山鋼鐵集團一位人士告訴記者，第一次繁榮主要是國有企業受益，第二次和第三次，民營鋼廠在其中獲得不菲受益。

而能夠實現收益一個不可或缺的原因就在于——盡可能縮小環保投入。“因為環保方面的投入差別，國有鋼廠和私人鋼廠之間在生產成本上，每噸可以存100元以上的差別。”

而這也恰恰是民營鋼廠屢被詬病的癥結所在，環保投入低，污染物排放高，在政府追求GDP增長的情況下，這種模式會被有意無意地忽視，而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在西本新干線高級研究員邱躍成看來，環保角度壓縮產能更重要的是增加鋼廠的成本。“從環保硬指標來約束，現在小廠和大廠差距在很大程度上是環保成本和人工成本，現在環保成本上來了，小廠就沒有優勢了。”

以環保的名義

拆毀高爐之前，密集檢查已經讓人感受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11月19日至21日，環保部環監局副局長劉建明帶領環保部大氣污染檢查組來唐山檢查。大氣污染，這一個讓地方頗顯尷尬的話題，不再是禁區。

過去政策單純從鋼鐵行業本身發展的角度去制定政策，之前的政策，除了淘汰落后還有環保在里面，政府的態度比之前更堅決了，之前總是從鋼鐵產業本身的角度，而此次是把環保加在里面。

鋼鐵是中國名副其實的耗能和污染大戶，其粗放發展被緊緊與日益嚴重的霧霾天氣聯系在一起。河北的粗鋼產量已連續12年位居全國之首，目前鋼鐵產能為2億噸。而唐山市產能占河北省一半，超過全國總量的1/8。

鋼鐵產業在創造財富的同時，代價在唐山同樣明顯。環保部公布的今年以來全國74個重點監測城市排名中，唐山一直處在倒數前十名，其中3月、6月、7月倒數第一。

按照京津冀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要求，環保部每月派出檢查組到各地檢查，此前已對唐山進行了兩次檢查，“暗訪”知情者介紹，“動真格的”。而更讓人相信動真格的是，為了保持環保執法的高壓態勢，從現在開始，對全唐山市鋼鐵、水泥、焦化、玻璃企業派駐環保監督員，實行24小時監管。

“水到渠成。”對于唐山爆破鋼廠設施的舉措，我的鋼鐵網資訊總監徐相春介紹，市場環境、環保任務和政策落實三點原因促使了當地此次的行動，“前幾年說產能過剩，很多企業還是有空間，但目前的市場情況，很多企業即使沒有環保的壓力和其他限制，投資的積極性已經不高了，這是市場環境所致。環境污染已經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全民都認識到了，這一屆政府很強勢，所以政策貫徹執行的力度就大得多了。”

事實上，治理－反彈－產能再擴張，一直是中國鋼鐵行業的頑疾，從產能達到1億噸開始，就不斷有聲音表示中國鋼鐵產能過剩，在過剩與需求的不斷反復糾葛之中，中國鋼鐵產能突破了10億噸大關，中國鋼鐵工業協會預計，2013年粗鋼總產量約7.84億噸，對應約11億噸產能，產能利用率僅為71.2%。

而在此之前，所提產能過剩、競爭激烈等原因，在企業有利潤的情況下都缺乏說服力。此次行動之所以沒有遇到反彈和阻力，“環保角度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大氣污染嚴重現在是有目共睹的。治理是全體人民都能受益的，沒有任何異議。”

唐山市發改委相關部門負責人告訴新金融記者，對鋼鐵落后產能，絕不手軟。將通過“四個一批”即淘汰落后關停一批、提高門檻擠掉一批、獨鋼獨鐵企業關拆一批、整合重組兼并一批。

“市場的力量會不會支持這種做法？”停頓了半分鐘之后，王韜悠悠地說道，“誰知道結果會是怎樣呢？”

“11月28日，碧空如洗。良好天氣的出現，盡管有強冷空氣影響，氣象條件有利于污染物擴散的原因，但也與我市最近采取的強力治污措施分不開。”在拆毀高爐之后4天，唐山市環保局網站發布了這樣一條消息。